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首辅黄立极瘫在大案后的椅子里,手指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案上堆的奏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户部尚书毕自严站在底下,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了好几层皮。
“元辅……真……真撑不住了……”他嗓子哑得厉害,“太仓……太仓里能动的银子,满打满算,就剩七十八万两了!河南、山东、陕西、山西、南直隶淮北,各地灾区的求援文书,雪片似的飞来,一天十几道!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流民聚集闹事,再不想办法赈灾,怕是要出大乱子!”
兵部尚书王在晋拧着眉头,插话道:“流民闹事还可以镇压,真正麻烦的是榆林、宁夏、甘肃、陕西等边镇军屯的秋粮也都大幅减产,如果再没了陕西的民运粮,恐怕……”
话没说尽,但意思都懂。没饭吃的边军要闹起来,比没饭吃的老百姓更可怕!
黄立极没吭声,眉头紧紧拧着。户部尚书毕自严也一言不发。他俩也无计可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陕西的灾比别处来的都早,已经闹了五六年了,能维持到今日还没有乱成一片,已经是奇迹了。
可接下去
突然,殿门外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个中书舍人飞奔了进来,手里高高捧着一个黄绫包裹的匣子,上气不接下气:
“元……元辅!六百里加急!皇上……皇上从河南发来的旨意!”
殿内三人,浑身一震。
黄立极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匣子,扯开封印,抽出里面的绢帛。他目光急速扫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抖得厉害,那绢帛几乎拿不住。
“元辅,皇上……有何圣谕?”王在晋心知不妙,急声问道。
黄立极说不出话,只把绢帛塞给他,自己重重跌坐回椅子。
王在晋接过一看,眼珠子瞪得溜圆。毕自严凑过去,只瞥见开头几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免……免粮三年?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北直隶……五省之地,凡民田、官田、军屯,一概全免?直至崇祯八年秋粮上市?”毕自严象是被扼住了喉咙,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皇上!皇上这是要……要朝廷的命啊!”
王在晋哭丧着脸:“连军屯的籽粒粮都免了,九边十三镇的粮草怎么解决?难道都要花钱去买吗?钱,又从哪里来?”
黄立极缓过一口劲,指着匣子底下,声音都有点发颤:“还……还有这个,你们看看。”
那是一篇文章,署名“朱思文”
王在晋拿起文章,低声读了出来:
“……北地糜烂,非止北人之痛,实乃天下之心腹大患!北地为屏,江南为室,屏毁则室寒,此童稚皆知之理!九边将士,多少籍贯江南?其血为谁而流?今日北地有难,江南坐视,他日烽火南燎,谁为屏障?”
他越念声音越低,这文章的字句,肯定是有理有据的。但是这事儿讲理真有用吗?恐怕不行吧?要不然皇上也不必带着两万御前亲军南巡了。
殿里死一般寂静。
毕自严终于叹了口气:“万岁爷这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现在必须得从南七省和四川搞到足够的银子了可南边的银子真有那么好弄吗?可别激起民变,搞得局势更加糜烂”
黄立极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景曾!慎言!”
他强撑着站起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扫过二人:“皇上圣旨已下,通报已发天下!此事,板上钉钉!”
他喘了口粗气,压着声音道:“你们以为,皇上不知国库艰难?皇上这是行险棋,也是活棋!北地再不救,流民说不定就变成流寇!到时候,要花的银子,要死的人,何止千万?”
王在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元辅所见极是。朱先生此文,占尽大义名分。眼下……唯有想法子,先堵上这个窟窿。”
“堵?拿什么堵?”毕自严眼睛通红。
黄立极眼神一黯:“南方!漕粮改海运,能省则省。立刻行文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川、广东等省,就说北地灾情紧急,关乎社稷存亡,让他们速解京饷!盐课、钞关、市舶司关税,都得想办法严格征收,辽饷也得多征一下一亩三分银啊!不能再继续糊弄了,真的等皇上把刀子抽出来,不知道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是……”毕自严有气无力地应道。
王在晋补充道:“元辅,是否也需提醒皇上……辽东、宣大那边,军心要紧,这军屯的籽粒粮还是得收,这是底线……”
黄立极重重叹了口气:“拟个密揭吧……把京里的难处,奏报皇上知晓。”
同一片月光下,南京秦淮河畔,却是另一番天地。
魏国公徐弘基的府邸西园里,丝竹管弦,咿呀婉转。水榭中,围坐饮酒赏月的,是三位身着蟒袍或常服的南京勋贵。除了主人魏国公,还有守备南京、掌中军都督府事的忻城伯赵之龙,以及临淮侯李祖述。
管家悄步上前,将一份新出的《皇明通报》轻轻放在徐弘基手边。
徐弘基正眯眼听着小曲,随手拿起报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一眼,他身子猛地坐直了。脸上的闲适倾刻间消失无踪。
他挥挥手,歌妓乐师们悄然退下。
“你们都看看。”徐弘基声音发沉,将报纸递给身旁的忻城伯赵之龙。
报纸在几人手中传阅。水榭内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死寂。
“这……这朱思文,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狂言!”临淮侯李祖述年轻气盛,脸涨得通红。
“免粮三年?北边得了好名声,这亏空,还不是要摊派到我们头上?咱们勋戚的庄田、赏田,怕也难逃加征!”李祖述捶了一下桌子。
徐弘基等众人吵嚷稍歇,才缓缓开口,语气比秦淮河水还冷:“你们真当这朱思文是什么清流文人?”
他目光扫过二人惊疑的脸,一字一顿道:“这文章,这口气,这雷霆手段……除了乾清宫里那位,还能有谁?”
“什么?”李祖述猛地站起,脸色煞白。赵之龙手中的茶杯也是一晃,茶水洒了出来。
“国公爷是说……这朱思文,就是……皇上?”赵之龙声音发颤。
“除了皇上,谁还敢写‘九边将士,多少籍贯江南?其血为谁而流?’”徐弘基冷笑一声,“谁又能下旨免五省三年钱粮?这是皇上在亲自下场,跟天下人讲道理呢。”
水榭中又是一片死寂。李祖述瘫坐回椅子,赵之龙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震惊。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李祖述的声音带着慌乱,“若是皇上亲自执笔,这……这文章的分量可就完全不同了。”
赵之龙也凝重地看向徐弘基:“国公爷明鉴。若真是皇上心意已决,硬顶怕是……”
“硬顶自然不行。”徐弘基眼中闪过一道厉色,“但正因是皇上亲自下场,咱们更不能坐以待毙。皇上讲‘均平’,讲‘一家’,好!咱们就顺着这个‘理’字做文章,更要让皇上知道,咱们江南,也有咱们的难处!”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如刀锋般锐利:“首先,是漕运。今年水患非同小可,淮北运河上的漕船、水闸、堤坝,损失巨大!修复需时,航道梗阻。之龙,你以南京守备和漕运关联衙门的身份,行文各口,严查航道安全,凡有隐患,一律停运待修!总之,北上的漕粮,要‘稳妥’为上,可以……慢下来。”
赵之龙立刻会意:“明白!水毁严重,漕运艰难,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其次,”徐弘基看向李祖述,“祖述,你连络南直隶各府县的故旧,特别是苏、松、常、镇这些粮仓之地,让他们联名上奏,详陈本地亦遭水患,夏粮减产,秋播艰难,民力已竭,恳请朝廷减免税赋,以示体恤!要把声势造大,让皇上知道,东南并非金山银山,也已疲敝!”
“好!我明日便去安排!”李祖述点头。
“还有,”徐弘基声音更沉,带着一丝狠辣,“之龙,你密令浙江、南直隶沿海各卫所,加强戒备,多派哨船。若是……若是近日有‘倭寇’逼近、‘海警’频传的奏报送到御前,那也是情理之中。要让朝廷晓得,东南海疆并不平静,兵马钱粮,一样也省不得!”
赵之龙眼中精光一闪:“国公爷深谋远虑!北边要免粮,南边要防灾、要备倭,哪里都要用银子。皇上既然要‘均平’,总不能只顾北地,不管南方死活吧?”
徐弘基站起身,望向窗外秦淮河上璀灿的灯火:“皇上要下一盘大棋,收北地之心。咱们这些与国同休的勋臣,就得让他明白,这棋局的另一半,在江南。稳不住东南的赋税和漕运,这大明的天,就撑不住。”
沉阳,清宁宫内。
黄台吉拿着细作送回来的《皇明通报》,范文程、多尔衮等人躬敬地立于下首,代善则在一旁高高地坐着。
“哈哈哈!“黄台吉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个崇祯皇帝!真是妇人之仁!免粮?他拿什么养着兵?拿什么跟我大金斗!“
多尔衮一脸兴奋,却趋前一步,谨慎地说道:“大汗!明国这般自断财路,确实是个良机。但臣弟以为,与其强攻硬打,不如先挑个软柿子捏。“
黄台吉挑眉问道:“哦?哪个是软柿子?“
多尔衮指着辽西地图上的小凌河一带:“祖大寿!他如今缩在小凌河谷里,跟咱们耗着。如今崇祯免了北地的钱粮,他的饷银还能指望多少?没有饷银,军心必乱!咱们一边加紧攻打,消耗他的兵力,断他的粮道;一边散播消息,说朝廷已经发不出饷了,他的兵都要饿死了。再许以重利,说他若是归顺,不仅可保富贵,还让他继续驻守锦州城!总之,攻心为上。“
代善点头称是:“此计颇为稳妥。祖大寿若是投降,辽西防线就开了个大口子。“
范文程微微皱眉,补充道:“大汗,贝勒爷的计策甚妙,但还需考虑得周全些。祖大寿毕竟仍有一定战力,且与辽三镇其他明将相互依托。强攻恐怕会逼得他鱼死网破,围困也需要时间。在散播谣言、许以重利的同时,更需切断他与外界的连络,阻止明廷的增援,这样才能逼得他走投无路,不得不降。“
黄台吉眼中精光闪铄,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敲在辽西一带:“多尔衮的见解正合朕意!范文程的顾虑也很是老成。就这么办!多尔衮,你总督此事,对祖大寿围而不歼,攻心为上!定要让谣言赶在刀剑之前,传入他的军营中!“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扫过众人:“不过,只对付一个祖大寿,格局还是小了些。你们想想,一旦他那边有了动静,辽三镇另外两个总兵会怎么想?毛文龙那个家伙,向来跋扈,拥兵自重,连卢象升的话都阳奉阴违,最好虚报战功、吃空饷!这正好可以被我们利用。“
他压低声音,象是在布置一个精巧的陷阱:“等到祖大寿那边的压力足够大,风声传开之后,可以巧妙地放消息说&039;毛文龙也有归顺之意&039;、&039;与大汗秘密连络&039;,让这些话飘到卢象升或者明朝锦衣卫的耳朵里。以崇祯和多疑的明廷文官的秉性,加之卢象升与毛文龙本就紧张的关系,说不定就能引得他们内斗,甚至……火并!“
范文程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大汗深谋远虑!此真乃一石二鸟之计。若成,明军辽西防线将不攻自破,其统帅层也将陷入内乱。“
黄台吉志得意满地坐回榻上:“说得对!就是要让明朝的将领们都看清楚,跟着崇祯,要么饿死,要么被自己人猜忌死!跟着我大金,才有活路和前程!再派人加紧连络蒙古诸部,告诉他们,明朝气数已尽,识时务的早点归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