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崇祯来了不纳粮
崇祯五年的秋风吹过中原,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皇帝的仪仗沿着官道往南走,越往前走,那景象就越发凄惨。道两旁的田地还泡在黄水里,没倒的庄稼秆子黑黢黢地杵着。塌了的房屋东倒西歪,象一堆堆散在地上的烂骨头。路边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衣衫褴缕,瘦得脱了形,眼睛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活气。小娃娃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偎在娘亲怀里,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看见皇帝的銮驾过来,人群微微蠕动,伸出干柴棒似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也听不清在喊什么。
崇祯坐在车里,没放下帘子,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象,脸绷得铁青。他知道,眼下的水灾不过是个开头,往后的年景,一年比一年难熬。
崇祯六年,北方特大旱灾,号称千年一遇,再加之漫天飞蝗!崇祯七年,继续特大旱灾,继续漫天飞蝗!崇祯八年,接着旱灾接着飞蝗!崇祯九年,旱灾、蝗灾继续,再加鼠疫!崇祯十年稍微缓一缓,十一年,特大蝗灾!十二年,特大旱灾!十三年,特大旱灾,又是一个千年一遇,旱到江河断流、井泉枯竭、赤地千里,同时还有蝗灾、瘟疫当然了,别看这一连串的旱灾,就以为老天爷真就不下雨了,其实雨也是下的,只是喜欢集中起来一起下,其中七年、十一年、十三年,都是旱涝急转,其中淮南淮北尤为严重。徐州城在五年之间两度被大水淹没,一次淹三年(就现在这次),一次淹两年到了十三年,泗州城更是彻底沉入洪泽湖!
高桂英按着腰刀,走在车驾旁边,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般活不下去的景象,她在陕北见得多了,可在这中州富庶之地看到,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钱谦益、施凤来那几个南方来的官儿,脸煞白,时不时拿袖子掩住口鼻,眼睛都不敢多看。
车驾到了开封府地界,没进城。皇帝直接让人引路,去了南门外最大的那个粥场。
说是粥场,其实就是河滩上搭的几个破草棚子。几口大锅架着,底下的火苗有气无力。锅里头晃荡着稀汤,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只漂着零星几点米粒。
就这么点东西,棚子外头却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兵丁抡着鞭子,死命吆喝,才勉强挡住不断往前涌的人群。就为了一碗薄粥,有人被挤倒在地,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崇祯下了车,走到一口大锅前头。管事儿的小吏吓得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崇祯没理他,伸手拿过勺子,在锅里搅了搅。勺子碰着锅底,感觉轻飘飘的。他舀起半勺,看着那清汤寡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
河南巡抚杨鹤赶紧凑上前,声音发颤:“陛下……灾民实在太多,粮……粮草接济不上啊……”
崇祯没回头,手腕一翻,把勺子扔回锅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大群穿着红红紫紫官袍的臣子——北京的阁老尚书,大明的亲王贵戚,还有本地的官员,一个不落。
“都看清了?”他嗓子沙哑得厉害,“这就是大明的子民。吃的是猪食都不如的东西。”
没人敢接话,只有风呜呜地吹着。
崇祯抬手指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成千上万张嘴,等着米下锅。光靠这几口稀粥,能救活几个?饿死的人,堆起来能成山!”他喘了口粗气,像压着天大的火气:“发粥救济,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田地泡烂了,房子冲塌了,往后怎么办?就这么坐着等死?”
他猛地扭过头,眼睛盯住河南巡抚杨鹤:“开封的官仓,还剩多少存粮?”
杨鹤腿一软,差点跪倒:“回……回陛下,官仓……大约还剩三成,可灾民太多,撑……撑不了几日了……”
“撑不了几日?”崇祯冷笑一声,“那你们就干看着人饿死?”
他不再看杨鹤,目光转向所有人:“都跟朕过来。”
说完,他转身就朝着粥场旁边那座半塌的河神庙走去。庙顶漏着天光,泥塑的河神象少了半边脑袋,冷冷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官员们互相看了看,心里打着鼓,赶紧跟了上去。庙里地方小,挤得满满当当。秦王、唐王、衍圣公、定国公这些勋贵宗室站在前头,阁老尚书们挤在中间,本地的官员只好缩在门口的阴影里。
崇祯站在那破神象底下,袍子下摆沾满了泥点子。他没坐,也没让别人坐。
“地方,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他省去了所有虚礼,“情形比朕想的更糟。河南是这样,陕西、山西、山东、北直隶南部,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顿了一下,目光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脸上扫过。
“光靠施粥不行。得想个法子,让百姓自己站起来,恢复生产。”
他朝魏忠贤看了一眼。魏忠贤立刻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双手捧着递过来。
“这是荞麦种子。”崇祯伸手抓过一把,摊在手心里。那麦粒很小,黑褐色。“这东西生长期短,眼下九月赶紧种下去,两个来月,赶在上冻前就能收一季。产量不算高,但能顶饿,是救命的粮食。”
他把麦粒倒回袋子,递给身旁的户部侍郎侯恂。
“侯恂,你是河南人……老家的灾,你不能不管。朕带来的几千石荞麦种,交给你分发到河南各受灾州县。免费发给灾民,组织他们抢种!”
“臣,遵旨!臣代河南百万灾民,谢皇上天恩!”侯恂连忙接过,只觉得那袋子有千斤重。
崇祯的目光投向庙门外灰蒙蒙的天。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往后几年的日子,难着呢。
他收回目光,眼神变得锐利,扫视着全场:“不过,光发种子让百姓补种,还不够!”
他忽然指着外面黑压压的饥民:“你们都是读过史书的,该知道秦末为何天下大乱?直接缘由,是‘戍卒叫,函谷举’!陈胜吴广,为什么揭竿而起?是因为大雨误了期限,赶到是死,造反或许还能活!他们本是反贼吗?他们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还有东汉末年的黄巾贼!张角凭什么能聚众百万?不是他妖法多厉害,是因为天下大疫,饥荒连年,官府不但不救,反而加征!百姓易子而食,不走黄巾道,就是死路一条!”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
“史书里记下的反贼,十个里头有九个,原本都是被逼上绝路的良民!今天,朕眼前这些伸手要饭的,就是大明朝未来的陈胜吴广!就是还没扯旗的黄巾军!”
这话像块大石头砸进水里。钱谦益等人脸白得象纸,想反驳,嘴唇动了动,却出不了声。
崇祯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空当,紧跟着道:
“自朕登基以来,陕西、山西、河南、北直隶、山东,连年闹灾,一年比一年凶……那些遭了灾的百姓,眼里已经看不到指望了。就差有人登高一呼,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了!”
他声音一句高过一句:
“所以,咱们得让他们看见指望,得让他们知道,朕,和大明朝廷,心里还装着百姓,装着天下苍生!”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声音清淅地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传朕的旨意!”
所有官员,无论大小,浑身一紧。
“河南、陕西、山西、山东、北直隶,这五省之地,无论官田民田军屯都,免粮三年!”
这话象一声炸雷,在破庙里滚过。
“从今天起,到崇祯八年秋粮上市之前,这五省的农户,田赋和各项加派,一概全免!军户也不必再交籽粒粮。”
庙里死寂,连庙外的风好象都停了。
侯恂等北方籍的官员先是目定口呆,随即脸上涌出狂喜,噗通跪倒,带着哭腔喊:“陛下!陛下天恩!五省百姓有救了!臣等代千万黎民,叩谢天恩!”他们磕头如捣蒜。
而钱谦益、施凤来那几个南方来的官员,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钱谦益的手指直哆嗦,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崇祯看着底下乱糟糟的景象,脸上没什么表情,冰冷的声音再次压下所有嘈杂:
“这道旨意,不是恩赏!”
众人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这是自救!更是防患于未然!”崇祯的目光像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脸,“免了他们的田赋,就是断了未来反贼的兵源!给他们一条活路,就是绝了流寇的根基!”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了出来:
“朝廷眼下是没钱了!但朕告诉你们,也告诉天下人,只要人还在,地还在,就还有指望!”
“这道免粮的旨意,给朕明发北方五省,刻成榜文,贴到每一个村镇,告诉每一个百姓!”
“皇帝来了,不纳粮了!”
“朕,不要他们眼前的粮食!朕,只要他们活下去!把地种起来!给大明,留一口气!”
他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破败的庙宇里嗡嗡回荡。
“陛下圣明!”侯恂等人再次叩首,声音里带着劫后馀生的激动。
钱谦益等人也反应过来,木然地跟着跪下。
崇祯不再看他们,对徐应元吩咐道:“拟旨。用印。六百里加急,发往五省,昭告天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