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是连滚带爬冲出后堂的。
他鬓角散乱,官帽歪斜,那身从三品的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此刻竟像一件借来的戏服,说不出的滑稽与狼狈。守在廊下的心腹幕僚和几名亲信官吏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是大惊失色,连忙迎了上来。
“大人,您这是……”
“都给我滚开!”魏渊一把推开凑得最近的幕僚,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咆哮起来,“传令!传本官将令!”
他这一声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尖利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与平日里那副慵懒倦怠的官场老油条形象判若两人。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骇得不敢做声。
“扬州都尉何在?!”魏渊环视一周,厉声喝问。
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官连忙出列,躬身抱拳:“末将在!”
“立刻点齐你麾下所有兵马,封锁扬州四门!任何人,无论官阶身份,无本官手令,许进不许出!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什么?”扬州都尉大惊失生,“大人,这……封城乃是天大的事,若无兵部文书……”
魏渊猛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那张白净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他死死揪住都尉的衣领,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兵部文书?里面坐着的那位,就是兵部!他就是天!你若想死,现在就去跟他要文书!你若想活,就按我说的办!立刻!马上!”
那股子浓烈的恐惧,仿佛会传染一般,瞬间攫住了都尉的心。他看着魏渊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与惊骇,浑身一个激灵,再不敢有半分迟疑,猛地一抱拳,大吼道:“末将遵命!”
说罢,转身便狂奔而去,甲叶碰撞之声,在寂静的府衙内显得格外刺耳。
魏渊又转向府衙的司曹、司户等一众属官,声音依旧颤抖,但条理却异常清晰:“府衙所有衙役、捕快,即刻出动!查封城内所有张氏商铺、田庄、钱庄!所有账本、财货,一律贴上封条,登记造册!但有藏匿、反抗者,以同党论处!”
“再传令下去,将吴郡张氏在扬州城内的所有族人,无论男女老幼,主子仆役,全部缉拿归案!胆敢窝藏者,抄家灭族!”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狂风骤雨,砸得在场所有官员头晕目眩,心胆俱裂。
查封张氏?缉拿张家族人?
这是疯了吗?
吴郡张氏,那是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在扬州城,张家说一句话,比刺史的官文还好使。魏渊平日里见了张家的管事,都得客客气气,今日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心腹幕僚脸色煞白,颤声劝道:“大人,三思啊!张家……张家在朝中亦有人脉,如此行事,无异于捅破了天啊!”
“捅破天?”魏渊惨然一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幽静的后堂,仿佛那里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天,早就被捅破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一甩袖子,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狠厉,“还愣着做什么?想跟着本官一起,给张家陪葬吗?都给我动起来!”
众人见他神情决绝,不似作伪,再联想到方才那位神秘的“陆公子”,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终于意识到,扬州城的天,真的变了。
一时间,整个刺史府如同一个被狠狠踹了一脚的蜂巢,瞬间沸腾起来。
……
扬州城,变天了。
“哐当——”
厚重的城门在数十名士卒的合力推动下,缓缓关闭,巨大的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巨响,也彻底断绝了城内与城外的所有联系。
街面上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成队成队的衙役和兵卒,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如潮水般涌上街头。他们面色冷峻,行动迅捷,目标明确。
“官府办案,闲人避退!”
“奉钦差大人令,查封张氏产业!”
“钦差”二字一出,整条街巷的喧嚣,瞬间为之一静。
百姓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张家商铺,被如狼似虎的官兵们贴上了一张张白纸黑字的封条。
扬州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被封了!
城南最大的粮行“张氏米铺”,被封了!
遍布全城,利息高得吓人的“张氏钱庄”,也被封了!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掌柜和伙计们,此刻如同斗败的公鸡,被衙役们用绳索捆着,一串一串地从店铺里押解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
街角,一个卖炊饼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炊饼掉在地上都未发觉。
“老天爷……张家,这是倒了?”
旁边一个茶客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你没听见吗?是钦差大人下的令!京里来大官了!”
“活该!这张家的米铺,上个月又涨了价,还往米里掺沙子!这下遭报应了!”
“还有他们家的钱庄,那就是个无底洞!我那表兄,就是借了他们的钱,被逼得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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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已久的怨气,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起初还是窃窃私语,渐渐地,便汇成了响亮的议论声。无数双眼睛,都带着一种近乎狂欢的快意,注视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在官府的雷霆手段下,轰然倒塌。
而风暴的中心,是城东那座占地数十亩,朱门高墙的张氏祖宅。
“咚!咚!咚!”
数百名兵卒将张府围得水泄不通,扬州都尉亲自擂响了门前的那面巨鼓。
沉重的鼓声,如同催命的钟声,在张府上空回荡。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色厉内荏地喝道:“什么人,敢在张府门前喧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都尉冷笑一声,根本不与他废话,只是将手中的令旗向前一挥。
“冲!”
一声令下,数十名精锐士卒如猛虎下山,用巨大的撞木,狠狠地撞向了那扇象征着张家百年荣耀的朱漆大门。
“轰!”
一声巨响,门板四分五裂。
“你们敢!”那管家惊骇欲绝,尖叫声都变了调。
回答他的,是冰冷的刀锋。
“噗嗤!”
鲜血飞溅,管家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难以置信。
府内,数十名闻讯赶来的张家部曲,手持棍棒刀剑,试图抵抗。他们是张家豢养的私兵,平日里在扬州城横行霸道,此刻却像是撞上了铁板的鸡蛋。
面对着身披甲胄、结成战阵的官兵,这些乌合之众的抵抗,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凡持械反抗者,杀无赦!”
都尉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张府上空。
一时间,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女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末路悲歌。
这场所谓的“镇压”,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在绝对的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一个地方豪强的挣扎,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
刺史府,后堂。
沉香依旧袅袅,只是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陆羽端坐在原处,神态悠然,仿佛外面那场搅动全城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盘刚刚下到一半的棋局,黑白二子,交错纵横,杀机四伏。
陆安站在他身后,脸色发白,手心里全是汗。他能听到府外传来的隐约喧哗,更能想象出此刻的扬州城,是何等的血雨腥风。他看着自家公子平静的侧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公子,一旦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的雷霆万钧,不留余地。
一个时辰后,魏渊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官袍,但脸上的疲惫与惊魂未定,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尘土与血腥气。
“帝……帝师大人。”魏渊躬着身子,声音沙哑得厉害,“幸不辱命。扬州四门已闭,城内张氏所有产业,尽数查封。张氏一族,核心成员一百三十七口,已全部缉拿,关押于大牢。”
陆羽捏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他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问道:“全部?”
魏渊的身子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位爷。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臣……臣无能!张氏家主,张仲谦……跑了!臣派人搜遍了整个张府,掘地三尺,都未曾找到他的踪影!”
“跑了?”
陆羽终于抬起了头,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看向魏渊头顶,那代表【惊惧】的深红色,依旧浓烈,但其中,却夹杂了一丝新的情绪。
【懊恼(黄)】、【侥幸(淡绿)】。
陆羽心中了然。这老狐狸,嘴上说着“无能”,心里恐怕还在庆幸。张仲谦跑了,这案子就有了变数,他魏渊,就还有在夹缝中求生的机会。
陆羽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到魏渊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动作轻柔,语气温和。
“魏大人,何必如此。一张网撒下去,总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这很正常。”
魏渊被他扶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双腿抖得更厉害了:“大人……臣……”
“不过……”陆羽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鱼跑了,可以再抓。但若是这网……出了问题,那可就麻烦了。”
他拍了拍魏渊的肩膀,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轻声道:“魏大人,你说,这张仲谦,是怎么从一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府邸里,凭空消失的呢?是会飞天遁地,还是说……这扬州城里,除了张府,还有别的洞口,能通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