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吱呀吱呀地行进在乡间土路上。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车上,其馀人一包括新买来的奴仆们一都沉默地跟在后面步行
队伍里少有说话声,气氛带着新主仆初见的微妙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唯独那佝偻着腰的秦老头,是个闲不住的。
他一路晃荡在陆景知身侧,沙哑着嗓子,东拉西扯地吹嘘着。
从塞北风沙里的怪事,到南疆瘴气林里的奇闻,有些荒诞不经,有些却带着几分真实军旅生涯的沧桑。这些闲篇倒也让陆景知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个老兵油子口中的“古时见闻”又添了几分认知。
队伍慢行,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新陆家。
或者说,在岘林东村村民口中,如今更习惯称之为“景知家”。
没办法,这个从老陆家分出来的大房,动静闹得太大了”
此刻,当那座宅院映入眼帘时,新买的这一众奴仆,齐刷刷地瞪圆了眼睛!
不少人脚步顿住,倒抽一口凉气!几个孩子甚至忘记了啃手里的杂面馍馍。
这就是他们这位新东家的家?!
那牙行管事不是说东家只是个刚发点小财的“农家富户”吗?!
眼前这景象,哪里是“富裕点的农家”!在大多数出身贫寒的奴仆们眼中,这分明是—官家大老爷才配得上的宅邸!
气派!
青砖围着的院墙,远远望去就感觉占地惊人!
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但崭新整齐的梁柱木料,高挑宽敞的门楣屋脊,比起他们见过的绝大多数泥墙茅草顶,已经是云泥之别!
尤其是黄昏的光线给宅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在他们贫瘠的想象里,与“金碧辉煌”也差不了多少了。
便是通水镇上有数的那几家大户,能有这般宽广宅院的也绝不多!
他们哪里知道,这新陆家的宅子,足足占了十亩地!
六千多平方米的地基上,虽有一小半局域盖着同样宽敞、但功能明确的豆腐坊(此时作坊里似乎还有人在忙碌),但光是供人居住的这一大半宅院,也足有四千平!
想象一下一十个篮球场那么大!足够孩子们在里面撒开脚丫疯跑!
镇上那些所谓“员外老爷”的宅子,或许富丽,但绝对少有如此纯粹又巨大的规模感带来的冲击力!
那认字的少年唐定书,瘦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惊讶,下意识扶了扶身边东倒西歪的幼弟。
喻娘子则死死攥紧了身边丈夫粗糙的手,有些惶然无措。
连见过些世面、一向镇定的楚音儿,此刻眼中也闪铄着惊疑不定的光芒。这个东家的财力,远超他们想象!
陆景知瞥了一眼奴仆们震惊的神情,心里倒是很平静。这宅子?离他前世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动辄占地百亩起步的园林私宅可差太远了。才三亩宅邸,连刘姥姥逛的缩微版大观园都不止这个数!
革命尚未成功,穿越同志仍需努力!
更何况家里儿孙一茬接一茬(光儿子孙子辈男丁加他就十个),真平均下去,人均面积远没达标呢!离前世那个“三百平大平层”的入门级相亲指标都还差得远,
实是儿孙太多,二郎三郎还未成亲添丁。
宅院内显然听到了动静。豆腐坊那厚重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林氏有些惊疑地探出身来。
紧接着,大丫、二丫、三丫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也跟了出来,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丝面对陌生群体的谨慎,怯怯地打量着这群衣衫褴楼、气息局促的外人。
大妮、二宝、三宝几个更小的萝卜头,则紧紧拽着林氏的衣角或姐姐们的裙子,只敢探出半个小脑袋,乌溜溜的眼晴眨巴着,满是懵懂又不安的好奇。
唯有大宝一这小子像颗炮弹一样从姐姐们身后蹿出来,眼睛亮得惊人,
拍着小手蹦跳着就朝陆景知冲来,嘴里还嚷嚷着:
“哇!爷!咱家是又要开席了吗?这么多客人!”
奶声奶气的话语在略显凝滞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又—精准。
“噗嗤—”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原本绷着小脸的大丫二丫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就连懵懵懂懂的大妮,好象也听懂了哥哥话里的重点一“开席”!立刻眼晴放光,
小脸上充满期待地看着爷爷。
“呃—”林氏脸上的惊疑瞬间转为尴尬和无奈。
自从搬到这新宅,大宝跟着村里孩子跑野了,那小性子愈发跳脱活跃,颇有点滑头滑脑的趋势,这调调—怎么看怎么象他那个整天想些不着调事情的三叔!一想到此,林氏就忍不住太阳穴突突跳。
“哈哈哈哈哈!”陆景知倒是被孙子的童言无忌逗得开怀大笑。在他看来,孩子跳脱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好好管教读书明理,以后不读那死书,去经商、去学手艺,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倒是其他几个孙辈躲在后面那副怂样,得改改,都是小少爷了,该有点胆气和见识。
“好了!”陆景知笑罢,正了正神色,对林氏道:“儿媳妇,这些人刚买回来,身上都腌攒得很。你带他们去烧几大锅热水,安排他们分男女去洗澡间好好搓洗一遍!拿我买的衣服给他们换上,从头到脚换新的!”
“哎!公爹!”林氏虽还有点不太适应这“使唤人”的架势,但做事麻利且听话。
这时,楚音儿第一个反应过来。这姑娘眼力劲儿快,低眉顺眼地快步上前,对着林氏屈膝一礼:“娘子,奴婢楚音儿,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尽管吩咐。”
喻娘子见状,也赶忙拉着男人过来:“娘子,俺们也能搭把手!烧火添柴都使得!”一家子的动作都比旁的人利索几分。
家人们很快围上来,好奇地问起这些人的来历。
陆景知重点介绍了唐定书(认字)、喻娘子(厨娘)、秦老头(牲口把式),至于其他十个壮丁,就简单一句:“都是地里干活的好把式。”盖过。
心思单纯的大丫忍不住扯了扯陆景知的袖子,指着楚音儿,小脸上满是不解和心疼银子:“爹,那个看着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的姐姐,你买她做啥呀?她也干不了重力气活儿吧?还花了四十两银子呢!以后还得吃咱家的饭,住咱家的屋子,多费钱呐!”
“咳咳!”陆景知猛地被口水呛了一下,老脸差点没挂住。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做出一个需要被精心伺候的“老年人”姿态:“爹老咯!总得需要个人在身边端茶递水、倒洗脚水不是?爹这身子骨啊,动不动就腰酸背痛,得有人揉揉肩,捶捶腿,推拿推拿,才舒坦点儿—主要是得有个精细人照顾着爹平日的饮食起居啥的—”
理由找了一箩筐。
大丫嘟着嘴,更不解了:“爹你说的这些事,大丫就能做啊!何必花钱买个姐姐回来干?”
这下,连一旁的林氏也听不下去了,俏脸腾地一红。她赶紧上前,一把拽住还想追问的大丫,又羞又急地低声嗔怪道:“丫头片子不懂事!你爹他—他是该有这么个人照顾着!别瞎问!”
说着,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大丫往灶房方向带。
陆景知看着林氏“力挽狂澜”的背影,老怀大慰:嗯,这个儿媳妇,明事理,晓人情,是个好的!回头得让大郎多疼疼她!
刚打发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大丫,二丫头陆二丫的好奇心又冒头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陆景知那张经过灵泉调养愈发显得精神健旺、甚至比自己大哥还显年轻几分(毕竟大哥常年操劳)的脸,再看看他挺拔的腰板,脆生生地补刀:
“爹爹!你明明看着一点儿也不老哇!比大哥还显精神呢!”
陆景知:
他眼皮猛地一跳,没好气地瞪了二丫一眼!这小棉袄今天怎么有点漏风?
他佯装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顺便掩饰尴尬),转移话题:
“去!爹头发长了,胡子也拉碴的,看着显老。二丫你去趟村子西头,把剃头的赵三爷给我请来!让他带上家伙事儿,好好给爹收拾收拾门面!”
“哦!好吧好吧!”二丫虽然觉得爹爹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一点老,但看着爹爹板起的脸,还是麻溜地应了,转身跑了出去。
终于把两个“问题少女”打发走,陆景知长舒一口气,往廊下那张铺着软垫的宽大竹躺椅上一倒。
躺平,发呆,思考人生终极目标。
思绪瞬间就从一地鸡毛的家长里短,滑向了星辰大海。挣他几个亿?嗯—上辈子是个梦想,这辈子嘛,有这条件—
“爷爷一!吃豆豆!”
几个刚洗完小脸的奶娃娃,像小兔子一样围拢过来。大妮最是粘人,直接趴在躺椅扶手上,仰着小脸撒娇。
陆景知瞬间被打断宏图伟业,却也丝毫不恼。熟练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颗亮晶晶、裹着糖霜的蜜枣。
“拿着,分着吃去,不许抢。”一人塞了一颗。
小家伙们得了甜甜的吃食,立刻眉开眼笑,小奶音叠声答应着“谢谢爷爷”,乖乖地跑到一旁台阶上排排坐啃枣去了。
看着萝卜头们安静的背影,陆景知才舒坦地放松下来。忽然想起什么,问还在擦嘴的大妮:“大妮,你爹和你叔叔们呢?这半天没见着人?”
“爹爹?爹爹带着二叔和五叔赶驴车去啦!去帮二爷爷(陆景江)他们搬东西去老宅啦!”大妮奶声奶气地汇报。
哦,大郎带着弟弟们去帮二房搬家了。陆景知了然,重新躺倒,眼皮又开始打架。
迷迷糊糊间,听到二丫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爹!赵三爷请来啦!”
陆景知迷朦地睁开眼,果然看到村里那个以“手快、刀稳”闻名的赵三爷,腋下夹着个小皮囊包袱,正笑呵呵地跟在二丫身后走进院门。
这赵三爷在岘林东村是个能人。
虽然平日里“剃头匠”的名头叫得响,但他的主营业务其实是“阉匠”一一手阉鸡劁猪、骟马去势的好活计,才是他吃饭的硬功夫!给大老爷们刮脸剃头,只是他赚点零花补贴的“副业”。
毕竟农家人,极少有人正经花钱剃头刮脸的。通常就是自家男人蹲在木盆前,对着水影,用磨得锃亮的柴刀或剪子对付一下了事。是以赵三爷这门给“上等人”拾掇门面的手艺,在村里反倒稀罕。
“啧啧啧,”
赵三爷一进门,眼睛就扫过新铺的院砖、气派的房子,还有廊下那把看着就舒适的躺椅,啧啧有声,
“咱岘林东村,如今可就属陆老爷您这儿是最排场的地界了!隔三差五请小老儿来给您刮脸修容,您这做派,啧啧,比镇上的员外老爷还讲究!”
他话里带着调侃,却也透着几分羡慕和真诚。
陆景知从躺椅上坐起,伸了个懒腰,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那可不!赵三爷,儿子女儿孙子一大堆,攒这点家业可不就为了能舒坦点?该享受享受了!”
他顺手拍了拍扶手,“不过咱这乡下老士疙瘩,可比不得人家真大户!人家那可是在家里养着专门的剃头匠伺候着!”
“哈哈哈,陆老爷会说笑!您这叫厚积薄发!”
赵三爷笑着应和,放下他那套磨得精光锃亮的家伙什一锋利的剃刀、小巧的剪刀、
细密的篦子、柔软的毛刷。
他挽起袖子,拿出剃刀在皮带上熟练地“噌赠”蹭了几下,又沾了点水,看着陆景知的脸和头发比划着名:
“还是老规矩?脸刮干净些,鬓角、后颈这些绒毛修利索?”
“不,”陆景知摆摆手,“不光刮脸。今天头发也给我剪了。”
赵三爷动作一顿:“剪头发?你这头发—也不算太长啊?打理得很齐整,何必要剪?
”他有点纳闷。
陆景知身子往前倾了倾,盯着赵三爷,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个极短的长度:
“剪了!全剪了!留这么长—半寸就行!整个脑袋剃短!”
“嘶一半寸?!”赵三爷像被火烫了手,蹭地一下后退了小半步,剃刀差点掉地上他那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和强烈的抗拒!
“陆—陆老爷!您这这这是—跟小老儿开玩笑呢吧?!剃这么短?!那不是—那不是只有得了瘌痢头(一种导致头发脱落的皮肤病)的人才干的事儿吗?!这—这不成!不成啊!让人瞧见,还不得以为你也—”
他连连摆手,死活不肯接这活。这太惊世骇俗了!
陆景知倒是老神在在,早就料到这反应。他重新靠回躺椅,翘起二郎腿,语气淡定又坚决:
“哪那么多讲究!我就是懒怠伺候这三千烦恼丝了!剪了它清爽利落,省事儿!咱们又不是那有功名在身要戴乌纱帽的富贵老爷,也不是天天要束发戴冠的读书人!”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剪个头,又不犯王法!眼瞅着天就热起来了,这贴着头皮的短发,洗着方便,人也凉快!”
他这番话,落在赵三爷耳中,简直是离经叛道,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