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家桥，废弃窑场。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无情地笼罩着这里。

雨已经停了。

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钻心刺骨。

砖窑里方文同和剩下的战士们，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后一刻的准备。

那份代表着三十三团最后荣誉的党员名册，已经化为了灰烬。

每个战士都将自己枪膛里唯一的那颗子弹，擦拭得锃亮，没有恐惧，眼神里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

他们靠在一起，背靠着冰冷的窑壁，沉默地，等待着东方天际的第一缕光亮。

他们知道那光亮，将是敌人发起总攻的信号，也将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死寂中流逝。

窑场外，日军的阵地上，也异常的安静。

只有偶尔几声咳嗽，和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从黑暗中传来证明着包围圈的存在。

突然，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黎明前的死寂。

一辆挎斗摩托，打着刺眼的车灯从东边的公路上，飞驰而来，一个急刹，停在了日军的临时指挥部前。

一个通信兵从车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一个亮着灯的帐篷。

窑洞里方文同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是敌人增援部队的先头兵到了。

总攻，要开始了。

“同志们，”他缓缓地站起身，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都准备好了吗？”

身边的战士们，也一个个地挣扎着站起来，互相搀扶着，整理了一下身上那破烂不堪的军装，然后，握紧了手里的步枪。

他们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向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告别。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预想中狂风暴雨般的炮火，并没有到来。

相反，窑场外日军的阵地突然变得嘈杂和混乱起来。

刺耳的集合哨声，军官急促的呵斥声，士兵慌乱的脚步声，以及汽车和摩托车被发动起来的轰鸣声……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听起来不象是要发起进攻，倒更象是在紧急集合，准备撤退？

“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的战士满脸困惑地问。

方文同也懵了，冒着暴露的风险，悄悄地爬到了窑洞顶上一个被炸开的缺口处，向外望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包围着他们的那些日本兵，正在以一种近乎于慌乱的速度，拆除工事，收拾装备，登上卡车。

那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负责指挥的日军大尉，正挥舞着军刀，声嘶力竭地，催促着自己的士兵快点上车。

他们的枪口不再对着窑场，而是全部指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东方。

每一个日本兵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慌和恐惧，仿佛在他们的身后，有什么更可怕的、正在追赶着他们的东西。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刚刚还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上百名日伪军，就象退潮的海水一样，迅速地，撤得一干二净。

卡车和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整个窑场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几具伪军的尸体，和满地的弹壳，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

太阳就在这时，从东方的地平在线挣扎着露出了半边脸。

金色的晨光穿过薄雾，温柔地洒在了这座饱经创伤的废弃窑场上，洒在了方文同和那十六个几乎石化了的战士们身上。

他们……撤了？

他们就这么……走了？

巨大的、超现实的荒诞感，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大脑。

他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伤势过重，出现了幻觉。

一个战士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剧烈的疼痛，让他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教……教导员……这……”

他结结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方文同从窑洞顶上，滑了下来。

身体因为极度的虚脱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活下来了。

在最绝望的、连棺材都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时刻，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从鬼门关前，硬生生地给拉了回来。

“我们……活下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一句。

这句话象一个开关。

瞬间，所有紧绷到极限的情绪，都彻底崩溃了。

幸存的战士们，再也控制不住。

他们有的扔掉手里的枪，抱头痛哭；有的则象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还有的只是呆呆地站着，任凭温热的晨光，照在自己满是污垢和血迹的脸上，一动不动。

这是劫后馀生的狂喜，是向死而生的宣泄。

方文同靠着窑壁，缓缓地滑坐在地。

他看着眼前这群如同疯癫了一般的部下，也跟着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也止不住地，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奇迹。

在这片被敌人重重封锁的土地上，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奇迹。

一定是有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为他们打了一场更艰难、更惨烈的仗。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只知道三十三团，还没有亡。

只要他们这十七个人还活着，三十三团的番号，和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们的英魂，就将永远地，飘扬在冀中平原的上空。

方文同挣扎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的军装，然后，朝着东方的、太阳升起的方向，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兄弟们！”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别哭了！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得走！我们得去找大部队！我们得……回家！”

十七个衣衫褴缕、形容枯槁的身影，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那座差点成为他们坟墓的破旧窑场。

他们的身后是死亡和绝望。

而他们的面前是晨光，是平原，是无限的、充满着希望的生机。